最后一次见到锗昊,我正挥汗如雨地整那只鱼,宿舍里五个家伙个个比我老,偏我这个最小的干活最多,其实可怕的是我居然乐意,到基地实习快半年了,每日三餐没有哪一次没有我参与,第一,我爱整人胃,好吃不好吃,我弄出来你就得吃,第二,她们都比我大三四岁,所谓女大不中留,都中了爱情的毒,所以偶这个老幺心甘情愿地守着本食谱与油盐酱醋疯成一片。
我正给鱼翻第七次身,门外有人喊:小真,你表哥来啦!还没反应给来,厨房门口冒出个人高马大的家伙,我拿着锅铲,回过头,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傻,围只粉色围裙一副狼狈样地呆在那里。
因为,居然是锗昊,他高了许多,脸也棱角分明。
恍惚间,我又看见十九岁的锗昊拉着我一路跑到杏子林,在第七棵杏树下面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小真, 我要娶你!
这句话叮叮当当撞了四年,还是清晰如当初,纯真如当初的还有我闭上眼就能体会到的稚气的杏叶味与十五岁的我一脸茫然的懵懂。
这些东西跟锗昊一起来了,他站在门口冲我笑了笑,过去的岁月又溜进眼里,我手足无措地放下东西,洗了洗手,说:“我们出去走走。”
没迈出门,老二就鬼吼起来:“小真啊,你围裙还没解呐,还有啊,这些葱花和花椒怎么弄啊?我什么时候该放糖啊?”
我耸了耸肩,“不好意思,我,我去一下。”
憋着气冲进厨房,我死命地掐二姐的胳臂,压低声一脸凶相地说:“你故意整我对不对?”,而姐苦着脸:“哎哟哎哟,我知道错啦知道错啦,早说不是你表哥那么简单了嘛,瞧你急的。”
我甩掉围裙,咬牙切齿地对二姐挤出一句:“你们这些混蛋,等偶回来再和你们算帐!”,没等二姐求饶,我仰头故作镇定地走了出去。 夜很静,因为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响,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安静下来。 “你怎么来的?”,我扭头看路边一丛海棠,不去看他。
“晤,这几天部队有点事情,我到南京处理一下,顺道看看你。”,这个声音很浑厚悦耳。 已不是当年的急切了。
突然就明白,我们都长大了。
长大的概念是什么?它褪去青葱里的一切朦胧与感伤,重新追求一种倔强的坦荡与自负,真正走上了人生最实在的路,用最现实最清醒的矬子,磨练生活。
碧螺园里的灯光很温暖,这适合于品茶,我一直是爱茶的,朋友都知道,当然,他也知道。茶香里雾气袅袅,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一双眸子,就是这对眼呵,当年,我从这对眼里读了那 么多东西,你一直希望在我心里种下一棵树。
我却没等你埋下种子就逃了。
我一直明白自己的思想是过早地熟了,跨过年龄的界限与她们坐在一起起步于学识,这就证明了我的聪慧,很多人说我很可爱很快乐,却不知道,快乐对于我,比她们懂得更多,老姐们一直奇怪为什么一向迷糊的我遇到事情的时候却比她们冷静沉着,当四姐习惯性敲我 的头骂我怎么推销不出自己的时候,我趴在床上翘起一只脚,“没办法呀,谁让偶这么厉害没人压得住偶呢!” 宿舍里就一片嘘声。
我们都大声笑起来。
对面房子的顶上一群白鸽,傻不拉叽地吓得全飞起来,扑拉拉一忽儿到远处。 不见了。
“呵呵,时间好快,晤,四年了。”,你低头喝了口茶。 我不出声,我在想一些东西,关于过去的影象,这些东西像一部老片子,快速冲带,倒退,定格。
这就是所谓的回忆了?像一个长途跋涉的人,搭开一扇年久的门,一阵厚重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子里放着的,竟是原来的自己。
一直想不通十五岁那年我为什么偏爱那件绢绸的旗袍,每每与人谈起女生的穿着,我就看见一条清清河边,一个玲珑的我,怎样将水捧进手里,再怎么将它们洒出去,当年我为什么喜欢那条河呢?就像你为什么喜欢在晚自修以后不说话地跟在我后面直到我安全地进了我的房子,那间房子是我历史系的老哥的,我一个人把里面全整成粉色,兰色与紫色的综合,好多书呵,老哥买了那么多书给我,其实小时候,在我六岁与九岁这期间,我已经读遍了很多字,老哥偏在我十五岁这年,重新把这些字刻进我脑子里,这一次,我终于知道,其实,书读多了,也不是好事。 它教会你怎样去成长,去懂人生,去理智地扼杀一些东西。
十五岁的时候,感觉自己五十岁了,其实这是少年的通病,固执地说自己长大了,成熟了,喜欢强说一些自以为是的愁,或者,找一些理由来叛逆。
只是我的十五岁,真真正正地老了,如果当时给我做个心理测验,我会肯定,我的心理年龄在二十五岁以后。 这多么可怕,一个安静乖巧可爱的女生,却在某些时候表现出这么成熟的思想,老师们奇怪于我言论的深度,所有人当我是孩子,只有老哥知道,这个孩子有她自己的内涵了,老哥说:这很好,小真,我就是要你做个可爱,明理,有内涵的孩子。 所以,我多么地于众不同呵,我和你们一起疯,一起玩,一起唱年少的歌,只有你,在我们一曲终了以后,你笑着对大家说:这个世界上,真正符合“动如脱兔,静如处子”的人,只有小真一个。
为什么一眼看穿我呢?我曾苦恼地歪着头想,在某一天我走在街上时听见一首《人面桃花》,恍然大悟,其实,你也超乎年龄地老化了。
那天,我就站在街上一遍一遍听这只歌,邓丽娟轻轻柔柔地说着一个故事,下午的阳光湿湿的,我就想哭了。 我老是想哭,在十五岁认识你以后,半年的时间你就毕业了,我们从不曾说过什么,在临离校的前天晚上,学校里多么热闹呵,你们都欢呼着解放了,你是解放了,你拉着我在夜凉如水的校园里,飞快地跑过天桥,跑过人群,那片杏子林安详得像刚入睡的老人,你只用一句“小真,我要娶你”便惊醒了他,风呼拉拉吹过,我却在你的解放里囚禁了自己,这一个囚,四年过去了。
其实,你说这能叫爱情么?
我问过很多东西,它们喜欢用沉默说:本来没有是与否的。
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当年我们从不提及某些字,我们和别人一样过着自己的日子,怎么就生出这些藤藤蔓蔓来,来得悄无声息,是谁固执地去护它成长,我一直躲着,我想,我应该知道了前面的路容不得牵绊的,就像现在,我仍然可以当着他们的面把红色的玫瑰花儿扔进垃圾桶,老姐说我太固执了,固执地一个人去蹒跚地闯,这么说来,我是固执的了,记得从前我开玩笑和老大说过:咳咳,上帝呀,如果我是夏娃,请只给我一个亚当吧。老大翻翻白眼:呆子,你以为这世上真的有一次就成功的爱情呐?你怎么知道自己会不会幸运地第一次就遇见可以走一辈子的人呢?我说:对,很对,我就是不知道我是不是幸运,所以我就讨厌苍蝇,什么是宁缺勿滥你们懂么?一群笨蛋,浪费自己``` ``` 我没说完,老姐们就作晕厥状,三姐摇摇头头指着我:小丫头片子,朽木不可雕也。
我的确是一段朽木,在花红柳绿的世界里,诱惑太多了,过于招摇过于卖弄,就会迷失自己,所以,朽木才是最安全的,最不会受伤害,等有一天它长出木耳,一切就明朗了,我也只是在酝酿,偷着一个人看世界,找最合适的位置,完成美丽。
我们都不说话,你笑笑,就差那么一点,笑出了我的泪,锗昊,人生能有几个这么珍贵的四年,这四年,你又在固执什么。
我曾给你唱过一首歌《领悟》,我说世界是呼噪的,只有自己安静了,才能看清某些东西,电话那端你说你也会唱《领悟》你还会唱《闷》,我就急了:你怎么装糊涂呢?你还不懂么?
你半天回了一句:我们本来就是郑板桥的嫡传弟子,难得糊涂呀!
我抓着手机愣在教室里,窗外的云忽忽悠悠,像从前一直放到现在的棉花糖,带了些过去的味道,香醇也醉人,可它毕竟藏太久了,就有些让人看了酸溜溜地疼,那个时候你读了军官大学,因为我在你的毕业册上说过,我崇拜董存瑞的自残式完美。你便舍弃了自己的专长。
我有些讨厌自己了,为什么一定要躲呢?为什么不能和你一样长出一棵青青的树,开出点灿烂呢? “晤,听说你做连长了,很不错呀,升得挺快的。”,我无话找话说了一句。
“还可以,恩,就像你以前凭一则通讯一下子闻名全校一样,机遇吧。”
机遇?这是一个多么惹人喜爱的词,每个人都在抓它,靠它起步,靠它完成一些自己想完成的事,人就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有些时候,你急切地去做某些事情却无果而终,有些时候,我们不想去做某些事却不得不做,多么矛盾,所以又有人为了解释这个矛盾,就说:没有矛盾就没有世界。居然成了真理,世界就是这么混蛋的。
无人反驳。
茶快尽了,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词:人走茶凉。茶凉了难道是因为人散了?我们坐在这里,幸好我趁热喝了它,不然,人在茶也凉了,真是可笑的一件事情,这个凉字这么有竟然这么有意思,一个关于温度,一个关于人本身。
如果一杯茶喝了四年,是不是也该凉了?我问不出这个问题,因为也许你会回答:不会,人还没散呢! 从来没有过聚字,何来的散!
“我头有些晕,秋天的夜气真重。”,我扯了一句,眼睛看着女伺者的花条子长裙,挺漂亮的一个女孩子。 “你还和以前一样呢,小真,一点没变。”,目光紧紧捆住我,窒息的感觉。
话却错了。
“人每时每刻都在变的,你看,我头发比以前长了,还有前些天鼻子上冒出个痘痘,还好,被我杀了。”,我故意皱起眉头,又忍不住笑了。
“呵呵,还是这么逗呀你。”,你伸过手要摸我的头。
我很自然地避开了,没有一丝尴尬,你收回手,握紧杯子。
我看见一朵花从枝头轻飘飘零落,无声无息,它曾经像个小精灵,满怀希望悄悄走近它追着的春天,可是一张纸拦住它,叹口气,它就静静地死了。
没有人知道花这么美丽的东西也有失落。
你收回手的时候就像一朵花,花样年华的时候长出来,却被我用一张纸隔在了门外,人情似纸,爱情也似么?不要续个薄字呀,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如果四年的时间我一直囚着自己,还能叫薄么?
很多事情都是没有为什么的,十五岁那年我从不问为什么,我是聪明的,没有答案的东西太多了,多到我无力负荷,你相信缘分么?其实应该不能信的,不问为什么了,如果没有,那么那年我们的相遇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果有缘分这个东西,我不肯和你一起种下树又是怎么回事呢?就是这么不明不白着,我一直在清醒的,我在一片混沌里找属于自己的光,所以,我不能耽搁,我只能砍去一些牵绊,再往前。
对面一些字吸引了我:一切世间法,如梦如幻,如雾如电,如镜中花,如水中月,既无执着,夫复何求? 来碧螺园很多次了,一直未发现这幅字帖,偏在现在,它适时跳出来跳进我眼里,看吧,就是这么巧合,我想,有些事情真的是天注定的,我们无法改变它的法则,只有一步一步遵循,多么无力的人呵,我看着这些字,人就转了起来,天也转了,一切都在转``` ``` 我真的晕了,头痛,头痛欲裂,我一把抓住锗昊的手,语无伦次:我们回去吧,回去,回到从前,我不要现在,现在太恐怖呢,我长得太大了,太清醒了,我一直都是这样的,锗昊,你知道么?我已经定形了,不能改变了,从一出生就定形了,没有谁改变得了的,我骨子里流的就是怪胎的血,我不知道,我的固执与执着是不是错了,我伤到你了么?锗昊,我是不是伤到你了?``` ```
那一晚,我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四姐说锗昊送我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疲惫得憔悴,像被抽光了力气。 第二天,锗昊走了,我躺在床上看头顶的一只蜻蜓落寞地飞。
没有再见的分别通常涂满凉凉的关于刻骨的痛。 他依然喜欢隔段时间打个电话过来,依然坚持地呵护花儿,是谁更固执?没有谁知道,知道了也不清楚,我们本来就是固执了。我一直没能说:人一辈子只有一颗心,轻易给了别人,我就不是最好的朽木了。那些花儿,我笑笑,对不起,我不能爱你,对不起呀,你知道人生的本质是什么么?是痛苦和灾难,幸福与快乐只是一瞬间的,但是这一瞬间,可以永恒。
那些久远的过去,我一直未离开你,也一直未走近你,我是一个舵手,在海里自己自由地闯着,这个闯字,多么贴切,一匹马关在门里是残忍的,撞开这道门它才是一匹真正的马,飞扬千里,千里的路容不得半点牵绊的东西,坑坑洼洼也无所谓的,每条路都一样,不一样的是走的人怎么避开这些坑洼和石子,如果上天一定要给你灾难,我们无力改变的时候只有尽量警惕地保护自己。
工作很久了,我和老姐们也只有偶尔聚聚,谁还会不远百里千里跑到谁的身边说一些过去呢?这些东西只有关在心里才是最真切的,从前就像一幅水彩画,有人执着地涂下点多彩,我选择性地把关于红色的偷下,然后在忙碌里想起一个少年穿着红色的T恤满世界乱跑,他的身后,一个绢绸旗袍裹着的女孩子,笑着悄悄隐去。
每个故事,它的结局是由演戏的人决定的,我给自己安排了什么样的角色?其实无关紧要,对了就罢,便是好戏子了,如今想来,那棵杏树下我没有在那句“小真,我要娶你”后面回答“好啊”是多么聪明了,很奇怪那半年,从不提及所有关于爱情的自己,你就突然用一句话让人一下子清醒了,是不是这些字在心里藏太久了长了一条河,因为从不泄露一滴,所以才迅猛地决堤,接下来,便是你执着于不露痕迹地融化我。
我在小时候读了太多字以后,已是一座冰山了。
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消融的一日,我在等自己的太阳把自己毁灭,安顺地做一条河,在阳光的眼里流淌一世。 一部老旧的电影。
两个树苗一样的身影。一句惊世的话,一双沉着的眼,对面,含水的眸子,烟雾迷蒙。
天很蓝像海,云很少像船,云在天上飘呀飘呀,就成了一只船在海里游着。
我站在十五号病床前问,“今天好些了么?” “好些了”
呵呵,这句回答真好,今天应该比昨天好些,我们所有人都比从前好些。
久不见雁归,便觉秋寒,我把心情拿出来晒晒,拍拍打打过冬,叶子从树上落了,嬉笑着抱着根,恍惚间,觉得自己还没有走出那个局,别人为我设好的,我努力逃的,却在现在又来了。
你努力地让故事走下去走出一段美丽,故事里你要的人却已经陨落。
我躺在草丛里。
我是陨落的那颗星。
梦里,上帝举着酒杯,他说:你们注定一个捡起,一个扔掉。
那些花儿,你远远地举着双手奔过来,一段朽木落地了。
你是花儿,却不是木耳,朽木的爱情,只有木耳才适合。
昨天有人开玩笑问我是不是该醒点,去恋些什么了。我说我早有恋人了,有了十五年了,“哦哦?是谁这么伟大啊?十五年啊!”
我故意苦着脸“我五岁的时候在我们家小花死的那天发过誓,这辈子只喜欢它一个”
小花是我小时候带着的最爱的一只小狗。
“天啦!小真,你真逗呀你!”大家都笑起来。
我也笑了,笑里看见一个男子还在奋力砍那座山,在石缝里播种一些希望的种子。
回家的时候,我骑着机车,飞快地冲过空气,周遭的一切都在后退,只有我在前进。
我喊了一句:好快啊,又是第五年啦。
路人张口奇怪地看着我,眼里说,真可怜,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居然是疯子,
我是么?一个可爱的疯子。
泪流了下来,多想拦住你砍山的胳臂呵,你却执着。
很长时间以后,我终于知道,其实这出戏里的每个人,都是疯子。
就记起白流苏,那么好的一个女子,却因为范柳原而改变一生的命运。他们也是一个和另一个彼此倔强着。 到最后,没有谁赢,赢了的是世人的眼睛与唏嘘。
我们会是谁赢呢? 也要耗上一辈子么?
我哼一首歌:从前你抓住我肩时,我开始逃跑,不要让世界离奇地死掉,谁会是谁一生的城堡,那些花儿还在哭笑,那段朽木假装睡觉,不要吵醒这颗种子,我怕伤了自己找不到解药,遇见你多好,如果遇不见你,多好,我跌跌撞撞往前奔跑,你瘁了自己看我的脚印乱了套。 你赢了我会飞了,我赢了,花会萎掉!
请让我再次错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