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自传
爱德迦·史诺
(北流泉据“文革”小册子《毛主席的回忆》前三章录制)
(五)
第三章 革命的序曲
我在长沙师范学校的几年当中,总共只花了160块钱,许多次的报名费也包括在内——在这笔钱里,大概有1/3花在报纸上,因为通常订一份报纸,总是按月1元。我还常常在书摊上买些书籍和杂志。我父亲责骂我浪费,他说这是把钱挥霍在废纸上面。可是我养成了读报的习惯,从1911年到1927年我上井冈山之前,我从没有中断过阅读北京、上海和湖南的日报。
我在学校的最后一年,母亲去世了,这样我更没有回家的兴趣了。那年夏天,我决定到北京去。当时很多湖南学生打算用“勤工俭学”的办法到法国去留学。法国在世界大战中用这种办法招募中国青年为它做工。这些学生在出国前打算先去北京学法文,我协助组织了这个运动。在这一群出洋的学生中间,有许多湖南师范学校的学生,其中大多数后来成为著名的激进分子。徐特立也受到这个运动的影响,他放弃了湖南师范学校的教席到法国去,当时他已经40多岁了。可是直到1927年,他才加入了共产党。
我陪同一些湖南学生来到北京。虽然我协助组织了这个运动,而且新民学会还有补助,但我却并不想去欧洲。我觉得我对我自己的国家了解得太少了,把我的时间花在中国会更有益处。那些决定去法国的学生当时跟李石曾(现任中法大学校长)学习法文,我没有这样做。我另有计划。
北京的生活费用对我来说太高了。我是借了朋友们的钱来到首都的,到了以后,非马上找工作不行。我从前在师范学校的伦理教师杨昌济当时是国立北京大学的教授,我请他帮我找工作。他把我介绍给北大图书馆的主任,这个人就是李大钊,他后来成为中国共产党的一位创始人,以后被张作霖杀害。李大钊让我担任图书馆的助理员,我每月可以领到一大笔钱——8块大洋。
由于我的职位低下,人们都不愿同我来往。我的职责中有一项是登记来图书馆读报的人的姓名,可是大多数的人都瞧不起我。在那些来看报的人当中,我认出了一些新文化运动的著名领导者的名字,如傅斯年、罗家伦等等,我对他们抱有强烈的兴趣。我曾经试图同他们交谈政治和文化问题,可是他们都是些大忙人,没有时间去倾听一个图书馆助理员的南方土话。
但是我并不灰心。我参加了哲学会和新闻学会,为的是能够在北大旁听。在新闻学会里,我认识了一些同学,例如陈公博,他现在在南京做大官;谭平山,他后来参加了共产党,以后又变成所谓‘第三党’的一员;还有邵飘萍。特别是邵,对我帮助很大。他是新闻学会的讲师,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一个具有热烈的理想和优良品质的人。1926年他被张作霖杀害。
我在北大图书馆工作时,还遇见了现任苏维埃政府副主席的张国焘、后来在加利福尼亚参加“三K”党的康白情(!!!——史诺)和现任南京教育部次长的段锡朋。
我对政治的兴趣继续增强,我的思想也越加激进。可是当时我的思想还是混乱的,用一句时髦的话,就是我正在寻找出路。我读了一些无政府主义的小册子,很受了些影响,我常常和一个叫朱谦友的北大学生,讨论无政府主义和它在中国的可能性。在那时候,我赞同许多无政府主义的主张。
我自己在北京的生活是十分清苦,可是在另一方面,这座古城的美给了我补偿。我住在一个叫三眼井的地方,一个小屋子里住了七个人,晚上我们七个人挨得紧紧地睡在一个炕上,挤得透不过气来。当谁要翻身的时候,必须要预先警告睡在两边的人。但是在公园里,在故宫的广场上,我对于北京的早春,生了向往之情。当北海的冰面结着坚冰的时候,素色的寒梅正盛开着,杨柳枝头悬挂着水晶似的冰柱子倒垂在北海上,使我想起唐朝诗人岑参“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名句。北京的无数的树木,唤起了我的好奇和赞美。
1919年年初,我和要到法国去的学生一同到上海,我的钱只够买到天津的车票。到了天津以后,我就没有办法向前进了。可是正象中国俗话所说“天无绝人之路”,很幸运地有一位同学从北京孔德学校得到了一些钱,他借了十块钱给我,使我能买到了一张到浦口去的车票。在往南京去的路上,我在曲阜停留了一下,去瞻仰孔子的坟墓。我到孔子的弟弟曾经洗过脚的那条小溪边,也到了圣人幼年生活过的小镇,曲阜大成殿旁边有一棵古树,我也在孔子一个有名的弟子——颜渊曾经住过的河边停留过,并且也拜访了孟子的生长地。在这次旅行中,我登上了泰山——山东的神圣的山。冯玉祥曾经在这里隐居,而且写过爱国的对联
可是,当我到了浦口,我又分文不名了。没有车票,更没有人可以借给我,我不知道如何能离开浦口。可是祸不单行,车上一个贼偷了我仅有的一双鞋,哎呀,怎么办呢?又是“天无绝人之路”,我又遇到好运气。在火车站外,我遇见一位从湖南来的老朋友,他成了我的“救命活菩萨”。他借给我买鞋子以及一张到上海去车票的钱,这样我安全地完成了我的旅程。同时,对于我的新鞋特别当心。到上海后知道已经有笔款子募集好了送学生到法国去。同时,还为我预备了一笔钱回湖南,我送我的朋友们上了轮船之后,我就向长沙进发。
我所记得的,我第一次到北方去所值得纪念的旅行有这些:我在北海溜过冰,曾经绕过洞庭湖走过,又在保定城墙上绕着走了一圈,在《三国志》里有名的徐州的城墙,以及历史上有名的南京城,我都绕过一个圈子。最后我登上泰山,谒过孔墓,这些事情,在那时我觉得是徒步游湖南以外的有价值的成绩。当我回到长沙的时候,我的政治工作比以前更积极,“五四运动”之后,我把大部分时间花在学生政治活动上面。我主编《湘江评论》,一种湖南学生办的报纸,对于华南学生运动有很大的影响。我在长沙还帮助创办了文化书社——一个研究新文化和政治趋势的团体,这个书社,而且特别是新民学会,都猛烈地反对当时的湖南督军张敬尧——一个坏极了的人。我们领导了一次学生总罢课反对张敬尧,要求他去职,并且派遣代表到北京和西南——那时孙中山在那里已经很活跃——鼓动反对他,于是张敬尧禁止了《湘江评论》的出版,作为学生反对他的一种报复行动。
此后我又跑到北京,代表新民学会在那里发动了一场反军阀运动,新民学会又把反张斗争扩大为普遍的反军阀的运动。我担任一个通讯社社长,来策进这个工作。在湖南这个运动是得到相当成功的,张敬尧被谭延闿所推翻,在长沙建立了一种新的统治局面。正在这个时候,新民学会分裂而成了两派——左派和右派——左派坚持一种更远见的社会、政治、经济的改革。
1919年,我第二次到上海。在那里,我又遇见陈独秀。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北京,当我在北大的时候,他之影响比任何人还大。那时候,我也遇到了胡适,曾经去拜访他,请他能赞助湖南的学生运动。在上海我和陈独秀讨论关于组织“湖南改造联盟”的计划,然后我回湖南开始着手组织。在那儿我觅得一个教员位置,同时继续我在新民学会里的活动。那时新民学会有一个湖南独立的纲领——意思是真正的自治,对于北方政府非常不满。相信假使能和北京脱离关系,那么湖南的现代化当更为迅速。所以我们的团体极力鼓吹和北京政府分裂,我那时是美国的门罗主义与门户开放主义坚决的拥护者。
谭延闿又被军阀赵恒惕逐出湖南,赵恒惕以湖南自治为口号,达到了攫取他私人利益的目的。他假意拥护自治,提出中国联省自治的一种主张,可是当他一攫取了政权之后,却用着大力压制民主运动。我们的团体要求男女平等和代议制政府,赞成一种资产阶级民主政治的政纲,我们在自己办的《新湖南报》上,公开鼓吹这种改革。有一天,我们领导了一次捣毁湖南省议会的话剧,省议会的大多数议员,都是军阀指派的地主豪绅。这次暴动的结果,是把省议会里所张挂的充满着胡说八道和吹牛的词句的对联匾额,都扯了下来。
捣毁省议会的事件,被认为是湖南的一个大事变,把那些统治者都吓慌了。可是当赵恒惕握得了政权,他竟背叛了他以前所提倡的一切主张,反而猛烈地禁止一切民主要求,所以我们的学会把攻击的目标转向了他。我记得,在1920年有一段故事,那年新民学会发起了庆祝十月革命三周年纪念的示威活动,这示威被军警镇压下去了,有些示威者曾经试想在会场升起红旗来,可是被军警所禁止,示威者指出依照当时的宪法第12条人民有集会、结社、言论的自由,但是军警们置之不理。他们说不管什么宪法不宪法,只知道执行赵省长的命令。从这次以后,我们渐渐相信只有由群众行动得来的政治力量,才能有力地保障改革现实。
1920年的冬天,我第二次以政治为目的,把工人组织起来,并且开始被马克思主义理论和俄国革命史的影响所指导,并且热烈地搜寻一切那时候能够找到的中文共产主义著作。有三本在我的思想上影响特别大,建立起我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我一接受马克思主义是历史的最正确的解释之后,便从没有动摇过。第一本书是《共产党宣言》,陈望道翻译的,是用中文印行的第一本马克思主义的书,考茨基的《阶级斗争》和克尔古甫的《社会主义史》。到了1920年的夏天,大理论上——某种程度地也在实践上,我成了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而且从此以后,便自认为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在同年,我和杨开慧女士结了婚。
(第一节完) |